2011年8月9日 星期二

小辮子

紅色的,繫住一條小辮子的蝴蝶結帶,晃漾擺弄其姿,穿越舊磚眷村,被一個懵懂無知拖著長辨的女孩甩過街口。

羅醫生跟我說,建議我動手術。
「我建議你動手術,」他那依舊疲憊的神情及泛出如牛皮紙袋色的上部眼龐,我蜚思他是否身陷長期失眠所苦。
「尤其是如果你以後想要懷孕的話。」我吶悶著,是我身上散發出強烈費洛蒙被他嗅見了,讓他以為我志願當慈母國群嗎?
「嗯...我想還是先持續追蹤好了。」掠過母親哺乳的畫面,我強作正經。話說林鳳營乳牛到底有幾個乳房?
「多半做導管或電燒手術對妳身體比較適合,尤其是年輕女性以後如果要懷孕生子的話...」
依照佛洛伊德心理學頗析來瞧,我看醫生是巴不得要全國婦女生產報國吧。還是您江東父老給您施壓啦?

正午時分已達飽和的榮總集中營...不...是榮總美食生活廣場,「食眾」們爭先恐後在各自落腳的美食窗口前排排站。
先撇開不提,我鍾愛殺出重圍搶位的那股刺激感。挪了兩個位當戰利品,放上外套和披巾用以宣告所有權。
誰能阻止台灣人慣性「野狗灑尿」的劣根性?拋棄羞恥心的壞女人其實就是鑲上水晶鑚項圈的貴賓犬。
我寧願我是跟隨英國女王的柯基犬。

用餐完,母親眼觀四面八方,突然對我說,那些多數看病的榮民們,像包括側門杵著柺杖踽踽而行的老先生,以及旁邊白髮蒼生皮膚如蠟的老婦人,通通都是當年隨國民政府離鄉來台的「十萬青年十萬軍」。
我心想,完了,母親的滿腔祖國熱血又被激發燃起了。
「想當年妳外公外婆也是舉家跟隨中央印製廠遷台...」望著她陶醉於訴說束家家族歷史的淵源,我豈可忍心打斷?即便又是茶中老梗。

比較不一樣的是,今兒提浮之事,紅了我倆的眼眶。

「我記得...那一幕...」盯著母親的眼珠子,像彈珠台裡呼嚕嚕滾動著般,是多麼地出神。
「那時妳外公還是副股長時,眷村裡依照階級分配擁有前院的總是股長那一家,而我們家則是背裡的...」
「那天我記得我大約五歲,想必那是我對我童年印象最深刻的一幕了...」母親欲言又止,眼裡泛紅。
「哪一幕阿?」我好奇而打破沙鍋問到底。
「那天,姆媽(上海話的「媽媽」)接到從江蘇打電報至香港轉接的一通電話。她的母親去世了。」
「我記得,那天清晨,姆媽把我抱起放在客桌上,讓我站著,幫我穿衣...」
   「當她幫我扣釦子時,我看著她的臉上,佈著兩條深深的淚痕。」
「她沒有哭出聲,好安靜,好安靜,不過,我仍舊記得她臉上的那兩條淚跡。」打滾的眼珠混著水,母親是如此想念著外婆。

我有想哭的衝動,我的眼睛酸得發疼又發紅。

遲遲不敢說出口,為何我沒有哭出來。平實易染婉愿情懷的我這次被我的童年記憶潑了冷水。
因為我唯一記得的童年回易便是,我六歲時因幼稚園疏忽掉我母親留下要來接我的字條而將我載回家,我站在家門口不得應門的畫面。
當然我是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,不過,等到母親趕回家時,沒錯,一幕溫馨的母女重逢經典畫面,
可我只回憶起事後母親買回給我吸允啃食的 - 一支大雞腿。
 
當母親回憶起感傷往事時,我腦海裡只有那隻多汁皮嫩的大雞腿。天呀,我真是煞風景。

「對了那外婆把你抱到桌上,只是要給妳扣釦子喔?」我趕忙尋找另一個話題以便剔除塞滿我腦袋的大雞腿肉。
「還有,她是要給我打辮子阿。」母親的眼睛似乎有吸水能力,眼淚都被她給縮了回去。
「噗,妳留辮子阿?」我簡直不敢相信。
「拜託我以前頭髮都嘛是留到屁股那麼長耶,哪像妳剪個赫本頭像小男生。以前你外婆都會幫我打好一排整整齊齊的辮子,打好後她要灶房幹活兒,我就留著一頭小辮子在眷村裡到處跑隨便玩。那時大家都叫我「小辮子」。」

一個小女孩和一頭長至臀的髮辮,她叫小辮子。在懷舊的眷村巷弄中四處如麻雀蹦跳得玩耍。只不過那天,剛好她母親的母親過世了。 


--- 2009.12.07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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