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年8月10日 星期三

橘子絲

前幾天,在我的夢裡,夢到了北京的雪雰,正自飄飄蕩漾,望著雪片在半空迴繞的美曼姿態,我笑著,經不住評斷何謂真實與虛假。父親在夢後的下午搭機返台,比幻空的瑞麗還來得戲劇化。

我用手攫取橘子表皮纖細的白絲,視之如敝屣憑空彈指,正入垃圾筒中。母親在旁嘮叨,啁啁啾啾的叮嚀聲像是麻雀噘嘴吱喳。「橘子的纖維可營養得,別扔了。」母親的「營養課程」可開班了,一天無時數的輪迴講授。「這稠密的牽絲吃起來噁心,我偏要丟。」我義氣忿忿地自顧自地繼續「剝絲抽繭」。

望外,從和室的窗裡印出娟娟細雨,數滴雨水點綴得窗面嬌滴滴狀,似如上海淑媛般。「妳爸明天回台北。」母親躺臥在陳年味濃重的米黃色古董沙發上,若無其事地走漏消息,像是無影的殘花,著地卻來不及為其豔容嘆息幾聲。我依然享受觀賞雨中淑媛打傘的畫面,面對著刮起海風的廈口,癡癡地觀望著,不為所動。

甚感怪異得是,這次父親的歸鄉,對我而言並不覺有一絲一毫的為難。父親,他是我幼時忠實的玩伴,是我還是紮著兩個麻花辮的小女孩心中的戰國英豪。在點滴累積的旅程中,我還深刻記得握著機車手把得粉嫩的小手上,有父親扎實溫暖的大手緊緊覆蓋著,我們倆頓時變成了荒野大鏢客,在墾丁無盡得道路上臨風馳騁。我和父親,是最佳「partners」。但,在我青春歲月起舞醞釀學生生活時,家裡演起了一齣變奏曲,淒涼、殘酷而無情。我成了自己的唯一partner,並且負傷行走。

為了銜接和父親之間一條藕斷絲連的線,我嘗試幻想著在北京踏雪的情景。適逢冬日,偶時接到父親的越洋電話,他總說這裡下雪了,可是,我從未碰觸過這白皚皚的翾風迴雪,我無法想像父親口裡踩踏虞下的玉塵便娟。古書裡「雪地裡踏著碎瓊亂玉,迤邐背著北風而行」的情景,不時湧現於嚴冬的夢境裡。我觸手不及的雪,就像我的父親,瞬集的寒冰崩裂後,雪融化,在紛紛揚揚的冬末絕息。雪融化,讓我可以擁抱春天,忘卻父親。

次日,我因故未赴機場接父親,通電後,確認一下彼此的「行蹤」。「妳人在哪裡?我們去接妳好不好?」 母親如落雷火砲得焦躁不已。「我要到北投圖書館還書,順便喝杯咖啡,最近犯頭疼得很。」 我直直嗚住手機的聽筒,當作隔音板,以防母親轟炸我的耳朵。「嗯?北投?那...我們要怎麼跟妳約?妳要做捷運到哪一站?嗯我們剛上高速公路,那...要一陣子到淡水,還是約在...」喜歡編織故事的慈母,更熱衷於扮演「天線」的戲角,我雖不耐,卻也無可奈何地笑。

「那要約哪?」我清清乾渴的喉嚨,只有提問,主動挪交自主權,獻身的貞德隱約在我的遐想中附著於十字架上。

「喂,妹啊,我是爸,我們直接約在妳那裡就好,等會兒見。」

父親的聲音,略帶標準男人喉鳴的磁性,似隼俯衝呼嘯,擒攫掠獵那股俊氣,倏高撲低的聲調如深幽山谷,難捉摸卻高雅著佇立。聲影如流蘇嗄啦啦的被口氣吐動,那位紳士走入心坎。

見面時,父親說我瘦了。擁有十五世紀豐腴身形的我,被這般恭維還真挺羞的。

回家的路途,雨陣歇息了,路過水果攤,鼎沸雜沓的人群圍著山堆般的水果,似討食的獼猴伸手玩弄掌中果,只不過他們還記得「買帳」。下了車,走進猴群捕獵獎賞,我順手俐落,撕了塑膠袋挑選特價的橘子落。輕穩而結實的膀臂,就這樣圈住及時殺出猴圍的我。父親從我得身後,給了我一個深深得擁抱,然而,招架不下的尷尬抵住我的思念,立時僵硬成頑石,靜靜地、安穩地,給父親盡情表達為時數秒的愛。

雪在我心中正自軟化,融綿的絮醃漬出解誤之果,僅發自一個擁抱。沉默,時間被凍結而靜止,空氣自凝於遠處的山霧中。神秘雪景的意象,乍暖還寒,在北京綻破,在台北盛收。我知道父親不會變,但至少這緩渡十秒的擁沉意象,是雪和愛的結晶季。

夜晚,我一邊慣性忽視父親對母親的「古亙頑靈」和「嫌東敝西」,一邊望著父親撥橘子時,手因長期酗酒而微顫地,仔細抽拔橘面的纖絲。

--- 2008.11.21.

2 則留言:

  1. 新娘子姊姊,我也很喜歡圍城。不知道你有沒有看過未央歌?我總愛把它們一起拿出來:P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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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那個很好看,我看到會眼睛刺刺的呢…(哭哭)
    有推薦的通通讓我知道北~~~(^O^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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