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2月28日 星期二

摺疊


我摺疊著我的愛,我的愛也摺疊著我。-席慕蓉

我獨愛摺上一疊疊的衣服,堆落在桌上,成為我親手做工後的戰利品,向外子邀功。

曾經,聽過一位朋友沾沾自喜得說:「我們家都不用摺衣服呢。」我問他怎麼說,難道他們家裡衣服都直接堆成山,擱著一旁嗎?他搖搖頭,眉角上揚,我觀瞻那不可思議的蠟筆小新海苔眉,看著他露出完美的下巴38度仰角,清晰可見他兩顆斗大像火車隧道的鼻孔。「我們家的衣服呀,都是直接晒好,連著衣架,放進衣櫥就好呀。不需要像一般人成天浪費時間,重複摺衣服這枯燥乏味的舉動。」我聽了聽,不知為何,心中有無限的感觸。

重覆,是如此的枯燥嗎?

我細索這一條人間歷史的脈絡,康德的永恆復返,在記錄人類的存在帳本上,一直不斷上演著。歷史,是一齣重上演的戲碼,它留下了時間的腳蹤,讓後人接著踩上、延續並且模仿。重覆,是一個單一動作與行動的機制,卻是構成世界進步與前進的一個步驟。人類沒有了重覆,就沒有推動社會的轉軸,就沒有了變化必經的磨合、雕塑和演變,也就沒有進步。

班雅明那不斷吹動時間往前的那雙翅膀,「新天使」的形象,在我眼前顫動著天使美麗的軀體,他專注得凝視事物的離逝,他的臉永遠朝前,雙唇微微張開,凝視、觀察著我們視為一連串單一事件的幾何與組成,在他那深邃的眼中,他看見了的是單一的一場災難。這場災難,累積出一具具被時間拋棄的屍骸、碎片。天使欲停下,他急於喚醒死者,蒐集時間的碎片,但一場風暴卻不斷襲擊他,使他的翅膀無法收攏,使他無法停下,而風暴毫不留情得刮向天使所背對著的未來。最後,在他面前,那堆積成山的斷岩殘壁,堆滿了難以收拾的遺骸。這場風暴,就是我們所謂的進步。

當我在摺衣服時,我在進行重覆的工作。每摺好一件衣服,就是一個時間的遺證,就是一個時代的象徵。看似一個單純的動作,卻讓我想起,在浩蕩的歷史進程中,多少個女人為她們的家庭,摺出多少座衣服山?她們是時代的推進者之一,她們,包括我的母親,和我的母親的母親們,無數個上一輩,經過她們經年發皺的雙手,這一件一件的衣服,重覆得翻洗、穿著、洗滌、摺疊...這些衣服,就是一個時代的穿著。

一個細微的單調,它可以代表浩大無窮的時空記憶。我記得,我的外婆,她總是將襪子捲成一個小包,再反摺,弄出一個鼓鼓的襪子包。到了隔天,孫兒們起床前,她會送上一塊冰茲茲的毛巾,用力搓拭我們的臉頰,然後,將襪子包打開,為我們套上襪子。外婆的摺衣,每一折、每一線,都是對我們滿滿的愛。我的母親喜歡將每件衣物摺得漂漂亮亮,有條有理,一件一件得擱置在衣櫥中,還散發出誘人的花香。我們穿上母親經手的衣物,不會發皺,而且香氣四溢。母親的摺衣,要孩子們盡情揮灑青春,也不會發出一絲絲的臭氣。

到了我這個年代,我很喜歡摺衣服,每摺好一件,我就有滿腹的成就感。我促進了一個家的構成,像是詩中《我摺疊著我的愛》所描述的一樣,摺疊與重覆,編織出對一個人的愛,對一個人無盡的思念:

我摺疊著我的愛

我的愛也摺疊著我

我的摺疊著的愛

像草原上的長河那樣婉轉曲折

遂將我層層的摺疊起來

我試意撿起時代遺留的碎片,在未來的藍圖上,拼湊出屬於我的、我母親的、我母親的母親的的歷史面貌。即使下一刻,進步的風暴即將吹散它,我也要這樣重覆著去行使著如此神聖的任務。另外,最幸福的,就是當外子與我一同摺疊衣服的時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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